「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因缄默症从小被骂「A狗欸」的女孩,诊间的悲痛陈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两年来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的女孩,写下了她满满的悲伤与无助选择性缄默症的孩子在儿心科医师诊间或许不是最大宗,但偶尔总是会散见几位。对他们来说,保持缄默不是一种权利,更不是一种选择,而是想开口表达却没有办法。/老实说,默妍前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因缄默症从小被骂「A狗欸」的女孩,诊间的悲痛陈述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两年来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的女孩,写下了她满满的悲伤与无助
选择性缄默症的孩子在儿心科医师诊间或许不是最大宗,但偶尔总是会散见几位。
对他们来说,保持缄默不是一种权利,更不是一种选择,而是想开口表达却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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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默妍前几次来到我的诊间时,我还真摸不着头绪。当时她已经高一,打扮整齐清洁,一头黑直发乌溜溜的,看上去是一个简约文青风的少女。然而,她打从进诊间就不发一语,只低着头看地板。
「医生,我们家默妍已经看过很多医师了,也去做过心理咨商,但是才一次就放弃了,因为心理师说她都不讲话,这样没办法做咨商。」默妍妈妈倒是说话流畅。
「她是从几岁开始不说话的?」
「她从小就话少,老师也常常说上课一叫她起来示范,她就会停住不动。但是我们默妍明明考试都会写,她头脑其实很聪明的。久而久之,老师也不再强迫她,她也就这样顺利地念完小学、高中──」
「等等,那她在家里会讲话吗?」我觉得这样问,对于就坐在我面前的默妍好像有点失礼,但是这是重要的鉴别诊断问题,不得不问。
爸爸和妈妈都笑出声来,异口同声地说:
「拜托,她在家话可多了~」
「不要说在家了,刚刚在外面候诊的时候,她还一直和我们聊天呢。」
默妍依然漠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一动也不动的她,简直像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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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zen」,教科书上是这样描述选择性缄默的孩子的。他们之所以无法开口讲话,是因为强大的社交焦虑感,因此,在面对不熟悉的环境和人时,他们会像「急冻」一样,一动也不动。不仅无法开口讲话,连要他们动一根手指头都可能极为困难。
但是,他们往往在家里都是可以说话的,与熟悉的家人、朋友互动也都没问题。也因为这样,这些缄默症的孩子,常常在亲朋好友面前被骂没礼貌,甚至被说没家教,因为他们明明会讲话,却不会开口打招呼、和大人寒暄,当然也不若大方的孩子讨喜。
其实,缄默症的孩子们心里大都清楚自己在这个场合应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偏偏身体就是动不了,当眼前的陌生对象越是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的心跳只会越来越快,手心微微发湿。在他们「冷冻」的外表下,心里正如火山爆发般熔岩窜流,焦虑难抑,只想赶快逃离这个恐怖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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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大致认为默妍应该是缄默症的孩子,但是我实在也无法确定,毕竟我没看过年纪这么大的缄默症个案。要知道,不管是精神科医师或儿心科医师,「会谈」是我们唯一的诊断工具,而此刻我无法从眼前这名少女口中得到任何资讯,这也让我不得不继续从其他方面来推敲可能的诊断。
不喜与人社交,固执性又这么高,自闭症类群障碍也需要考虑。
在她这个年纪,一些早发的忧郁、强迫症,甚至思觉失调症(不知道是不是有幻听叫她不能和我说话?),也都必须考虑。
于是,我详细地向爸妈问清楚默妍在家的状况,还有她过去的成长史,并且发了问卷给她的学校老师。然后再帮她排了一场心理衡鉴,注明个案可能不说话,可尽量以投射测验或自填问卷,来了解个案的状态。
整个看诊过程中,我努力避免自己对默妍有过多的社交要求,尽量避免直接问她问题,不直视她太久,怕造成她的不舒服。只在最后对她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跟我说,但是说不出来的,下次回来之前可以告诉爸妈,或者写字条、打字都可以。」
我看到她很轻微、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我都以为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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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次的回诊中,我从爸妈的报告、学校的资讯中得知,默妍由于这样的个性,从小其实都过得不太开心,得比别人花更多时间适应新的班级、新的学校。也或许是因为在人际上不顺利,默妍很在意自己的成绩,自我要求高,成绩大概都排在班上的前三名。
而升上高一之后,默妍过得更惨了。同学们很快发现了她的特别之处,常常捉弄她,叫她「A狗欸」或「神经病」。加上第一次段考成绩出来后,默妍发现自己的成绩只排在班上中间,于是她整个崩溃了,每天以泪洗面,不愿意再去上学。
负责心理衡鉴的心理师努力地与默妍做了测验。虽然在测验过程中,还是可以明显看出默妍的焦虑,不过,我们专业的心理师观察到尽管她的作答速度十分缓慢,正确率却很高,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孩子。然而,在与忧郁、焦虑相关的问题上,默妍的分数都高得吓人。
回诊看报告的那天,向默妍和爸妈解释完心理师的观察之后,我瞥见一动也不动的默妍,脸颊滑落两滴泪水,静静地,泪也如其人。
然后,奇迹似的,默妍对我递出了她的手机。
萤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是她打出来的:
「医师,每次都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想这样,每天早上起床想到要上学都觉得好痛苦,觉得为什么我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给大家添麻烦。我会在房间一直哭一直哭,睡着了也在做噩梦。梦里都是同学对我的嘲笑、老师对我的责骂,他们说我是哑巴、怪胎,不想跟我一组,故意把饮料泼在我的桌子上,我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然后再哭着醒来。我真的不想再去学校了……我最近在看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想我就是像那样吧。谢谢医生把这段话看完,谢谢。」
我看完之后,觉得说不出的激动和难受。激动是因为半年过去了,我终于「听见」她的声音;难受则是接收到她满满的悲伤与无助。
默妍后来申请在家自学。自律甚严的她早早便安排了读书进度,按表操课。妈妈说不去学校之后,她的情绪状况似乎好转了。当然,合并忧郁症的药物治疗或许也帮了一些忙。
他们持续回诊着。有几次我在看诊中去上厕所,在诊间外面,看见和爸妈有说有笑的默妍,我也不去打扰。
而她在诊间依然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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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高二下,当高三学长姊的学测放榜后,默妍又开始焦虑起来。她告诉妈妈,数学有好多地方她都看不懂,但爸妈没办法教她,而她又不敢去补习班。
妈妈在门诊告诉我这个状况,我也只能帮着出主意:如果没办法面对面,可以请线上家教吗?看看有没有线上已经录制好的补习班课程来帮忙?
然而下次回诊时,妈妈却告诉我,他们找到家教了。
「哇,她可以接受面对面的家教了吗?」我很惊讶。
「嗯,我们也很惊讶呢。第一次上课那天,默妍自己写好一张字条给老师,说她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开口讲话,希望老师可以专注教学就好,不要开口问她问题。如果她有问题,会用写的提出。」妈妈分享。
「所以其实她有进步了呢,不但克服焦虑,还预先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回馈。
「对啊,真的是有进步欸。这次的家教老师也不错,都可以配合我们提出的这些需求。有的老师可能根本不想教我们这种……吧。」
「其实默妍是个很努力的孩子,老师之后也会感受到的。你看她这两年,每次门诊虽然辛苦,但是她都有来呢。」眼看妈妈又陷入某种情绪,我赶紧打断,也说出我两年来感觉到的。
后来,我们讨论著默妍想念法律系(虽然都还是我和爸爸、妈妈在聊),说着如果真的没办法面试,那就只能全力准备指考等等,就这样结束了那次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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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来的看诊,我还是没听到默妍说出任何一个字。这对于平常总是听人说个不停、自己也说个不停的精神科医师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妈妈说默妍曾告诉她,她还满喜欢我的,因为我都不会逼她讲话。
我恍然,原来治疗关系的建立,可以有这么多种不同形式。或许看似没说出口的,其实行为已经说了;而没被耳朵听见的,只要心里理解就够了。
作者简介
谢依婷医师(成大医院精神部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治医师) 「人与人相遇是一种机缘巧合,能够倾听和帮助孩子,是身为儿心科医师的使命和幸运,虽然不一定能帮上每一个孩子,但总是要尽力去做。」 高雄医学大学医学系毕业,国立成功大学医学院行为医学研究所进修中。 曾任高雄长庚纪念医院精神科系住院医师、总医师,儿童心智科代训医师。亦曾担任卫福部心智障碍者精神医疗服务品质改善计划云嘉南区执行医师,现为成大医院精神部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治医师。 儿少精神科也称为儿童心智科,主要是看十八岁以下的对象,这个领域的专科医师在全某地只有两百多位。 儿心科医师在看诊时,必须扮演多重角色,懂得许多不同面相的事物,比如:与两岁小小孩牙牙学语地对话,和忧郁高中少女聊偶像,与过动高中少年讨论手游,而面对拒学的高中少女,谈的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本书所举之诊间故事皆经改写,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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